天色將明未明,一層青灰色的薄霧籠罩著曲江池。昨夜的喧囂與驚怖仿佛被這霧氣吸收、沉淀,只留下死一般的寂靜和彌漫不散的焦糊氣味。水面上,那艘承載了悲劇的畫舫被拖至岸邊,像一只擱淺的、巨大的黑色水鳥尸體。甲板中央,一片焦黑的痕跡觸目驚心,那是霓裳娘子最后存在的位置,如今只剩下一小堆蜷縮的、難以名狀的殘骸,被一塊慘白的粗麻布草草覆蓋。
京兆府的衙役們在外圍拉起了長長的麻繩,勉強隔絕著聞訊而來、越聚越多的百姓。他們踮著腳,伸長脖子,臉上混雜著恐懼、獵奇和一絲對“天罰”的敬畏,低聲議論如同嗡嗡的蚊蚋。幾個低級仵作蹲在尸體旁,臉色發(fā)白,強忍著嘔吐的欲望,動作僵硬地記錄著,空氣中飄蕩著生石灰粉刺鼻的味道。
“都讓開!刑部侯侍郎到!”一聲中氣十足的唱喏打破了凝滯。
人群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,騷動起來,自動分開一條通路。緋袍銀帶的侯硯卿,在幾名刑部司直和精悍差役的簇?fù)硐?,步履沉穩(wěn)地穿過人群,徑直走向那艘死氣沉沉的畫舫。他臉色平靜,看不出絲毫波瀾,只有那雙深邃的眼睛,在掃過現(xiàn)場時,銳利得如同鷹隼。
京兆府的捕頭連忙上前行禮,額頭冒汗:“卑職參見侍郎大人!此案…此案實在詭異,眾目睽睽之下…卑職等不敢擅動,只做了初步勘驗,確系…確系自焚身亡無疑?!彼f上一份墨跡未干的初步勘驗格目。
侯硯卿接過格目,并未細(xì)看,目光直接投向麻布下的焦尸。他揮了揮手,示意其他人退開幾步??諝夥路痣S著他的靠近而變得更加凝重。
他走到尸體旁,沒有像普通仵作那樣立刻掀開麻布,而是先蹲下身,視線與那焦黑的輪廓平齊。他靜靜地觀察著,從尸體蜷縮的姿態(tài),到周圍甲板被灼燒的痕跡范圍、深淺。鼻翼微微翕動,仔細(xì)分辨著空氣中復(fù)雜的氣味——濃烈的皮肉焦糊味、木頭煙熏味、殘留的酒水食物味、生石灰味…在這令人作嘔的混合氣息之下,他敏銳地捕捉到了一絲極其微弱、卻異常獨特的異香。那香味極其淡薄,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甜膩和…辛辣?仿佛來自遙遠(yuǎn)而陌生的土地。
侯硯卿的眼神瞬間凝住。他緩緩伸出手,并未直接觸碰尸體,而是從腰間那個不起眼的皮質(zhì)囊袋中,取出一副薄如蟬翼、近乎透明的魚鰾手套,仔細(xì)戴好。然后,他才輕輕掀開了覆蓋尸體的麻布一角。
焦黑蜷縮的尸體暴露在晨光熹微中,形狀駭人。幾個年輕的衙役忍不住別過頭去干嘔。
侯硯卿卻面不改色。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尺子,一寸寸掃過焦尸的表面:碳化的皮膚、扭曲的骨骼姿態(tài)…最終,落在了那雙緊緊蜷在胸前、同樣焦黑變形的手上。尤其是那微微扭曲、呈爪狀扣緊的右手。
他俯身湊近,幾乎貼到了那焦黑的手指。這個距離,那股奇異的甜膩辛辣香氣似乎清晰了一點點,混雜在刺鼻的焦味中,頑強地散發(fā)出來。他的目光聚焦在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縫深處。那里,焦炭般的皮膚皺縮在一起,形成幾道極深的縫隙。
侯硯卿又從皮囊中取出一根細(xì)長、頂端帶著極小彎鉤的銀質(zhì)探針,以及一片邊緣打磨得極其鋒利的薄玉片。動作輕巧而穩(wěn)定,如同最高明的醫(yī)者。他用玉片小心地刮擦指縫深處焦炭化的附著物,再用銀鉤極其謹(jǐn)慎地,一點點將刮下來的、比芝麻粒還要細(xì)小的黑色粉末狀物質(zhì),鉤取出來,輕輕抖落在另一片干凈的、半透明的魚鰾膜上。
粉末極其細(xì)微,混雜著焦黑的皮屑和灰燼,在微弱的晨光下毫不起眼。但侯硯卿卻如獲至寶。他將魚鰾膜湊到鼻端,再次深深嗅聞。這一次,那股奇異的甜膩辛辣氣息變得清晰可辨!
他眼神一凜,迅速從皮囊中取出一個小小的水晶扁瓶,里面裝著半瓶無色的液體。他用銀針蘸取了一丁點那黑色粉末,小心翼翼地探入瓶中。
無色液體接觸到粉末的瞬間,竟緩緩暈開一圈極其細(xì)微、卻無比清晰的——幽藍(lán)色!
侯硯卿猛地直起身,目光如電,射向昨夜懸掛那巨型牡丹燈的高高燈架方向。燈盞已被取下,但巨大的精鐵骨架依舊矗立在岸邊。
“來人!”他的聲音不高,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。
“在!”刑部司直和差役立刻上前。
“速去查驗?zāi)菬舯K骨架,尤其是頂端懸掛燈球的核心連接處!一寸寸查,看看有無異常的熔痕、刮擦,或者…殘留的粉末!特別是鐵器!”侯硯卿語速極快,手指精準(zhǔn)地指向燈架頂端。
“是!”幾名精干差役立刻飛奔而去。
侯硯卿的目光重新落回魚鰾膜上那點幽藍(lán)暈染開的液體,又轉(zhuǎn)向尸體蜷曲焦黑的右手。那奇異的香氣仿佛還縈繞在鼻端。